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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廬山一路東張西望,無意間又到了南陽桃花源故地重游。陶淵明桃花源與老子的小國寡民不同之處,是與世隔絕和雖雞犬之聲相聞,但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而兩者的共同之處卻都在于人類返璞歸真的追求,權力的不至于過于集中。陶淵明作為這一理想的身體力行者,給后人留下了經久不息的魅力。
所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,等到萬物生成,就像純淨的源頭涓滴之水變成了大江大河,其藏污納垢泥沙俱下,在很多方面與道之始生時本源的“一”已經相去甚遠,甚至走到了反面。于是杜絕污水排放和水土保持的必要性就彰顯出來了。小國寡民思想和桃花源之偉大,正在于批判現實,樂于從事回歸本源的矯枉性質。五柳先生也明白,他憧憬的無懷氏、葛天氏時代已經無法回歸,但正如錢理群評論魯迅的“不接受收編,也不收編我們”一樣,保持一份赤子之心的誠心獨立本真,仍然是人存在的價值所在。
經濟史學家胡寄窗認為老子“忘記了在‘有什佰之器而不用’的原始‘樂園’中,并沒有甘食美服,也沒有代他們生產甘食美服的被剝削的人。”可是并非剝削者享受的才算甘食美服,窮鄉僻壤的普通人家吃個雞蛋也稀松平常,道光皇帝卻因吃一個雞蛋,要花費三十両銀子而覺得奢侈。也并非“小國寡民是針對當時的廣土眾民政策而發的。他們認為廣土眾民政策是一切禍患的根源。”老子說: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,這個總體的“一”分配到萬事萬物,則“天得一以清;地得一以寧;神得一以靈;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;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。”他并沒有反對廣土眾民下的侯王統治,侯王治理其封國之民,而給大多數人帶來巨大禍患的根源,在于權力過于集中,私利爭奪的不正。所以“鄰邦相望”的封國不宜太大,封國與封國之間,仍然是廣土眾民下具有相當獨立性的具體單位之間的關系。因此小國寡民可以雞犬之聲相聞,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,便于“以其言下之”,“以百姓心為心”,使之安居樂業地個性化的發展。
在比較簡單知足的心靈狀態下,“圣人執一為天下式”,時刻關注的是落實到個體身上的那一份來自生命源頭的純淨本質,也就是道與德的力量。老子反對的只是不可能“為天下正”的過度集權扼制了道所生的“一”,也就是扼制了本源上被賦予個體的完整生命力,和他們本性中具備多維發展的可能性。這也是堯讓天下于許由,許由聞之以為惡語而要去洗耳的原因。巢父看出了他在享受功成弗居的內心快樂,但“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惡已。皆知善之為善,斯不善已”,林語堂說:“我們越是信仰我們是合理的,便越發變得偏狹。”發自內心的自然自覺行為,已經在過程中實現了生命的價值,沒有必要再當一回事了。正如清嘉慶時的才女舒白香所說:“閑暇之時間如室中之空隙。”因此“時間之所以寶貴,乃在時間不被利用。”也正如此回無目的的游走,因為有足夠空間而意外收獲了如許思緒,與道融合的巔峰“得一”體驗,需要出入往返于天地之間“坐忘”的天淡云清之情懷。
一路游走,一路讀舒白香的《游山日記》。與其說這本書寫的是游山,不如說是寫了在廬山避暑的清苦山居生活。但茹苦如甘,受窘反樂,處處透露一種坦然的親切,令淡泊名利者神往心馳。錢理群對她的評價是,“隨心所欲地讀,隨心所欲地寫,流于所想流,止于所想止。”云霧中可以云醉,菜竭時,蕎麥葉、南瓜葉都可以品出至味,而且“頌不容口,謂‘茍非入山既深,又斷蔬經旬,豈能識此種風味。’”我想,這就是外出游走的“得一”吧,也是與那些塞滿了周密計劃,目的明確的旅游相比較,更顯得雋永有滋味的原因所在。
原載香港《文匯報》2017年7月25日